霸凌黃春明太容易


 

霸凌黃春明太容易(張大春)

2011年 05月31日  

黃春明不是第一次被霸凌了。早在鄉土文學論戰時期,台灣朝野皆不便或不敢明目張膽搞上綱上線的政論攻伐,只好掛著文學的羊頭、賣著政治的狗肉,一場什麼真理也沒有辯明的爛仗打下來,倒是讓好幾位當時炙手可熱的中堅代作家噤若寒蟬,灰心寫作,黃春明其一也。

對於作品作無窮的意識形態檢驗,一向只能讓愚人遂其囂頑,而智者無言以對。原因很簡單:意識形態檢驗只要抱住一條簡陋的價值信仰,便可以黨其同而伐其異,遑論作品的豐富面向和內涵,多容易? 

發生在國家文學館的這起「台語文」假抗議事件其實是個霸凌事件。這種霸凌和一般發生在學校裡的豎子惡行在本質上差不多,自覺在特定環境之中不受重視的角色看似有引人注目而不得不然的理由,突然引起庸眾對知名或典範人物受挑釁、遭侮辱的好奇與快感,於是才會有等而下之的觀感,竟然會表示:這樣不就成功地凸顯了「台語文」不受重視的問題了嗎? 

「台語文」提倡者若誠心誠意想要本乎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精神搞革命,應聽聽下面這個真革命的故事──我相信以這批人的教養和信仰,大約沒聽過也不在意這個故事。 

光緒31年乙巳(1905年)9月24日,滿清輔國公載澤、兵部侍郎徐世昌、戶部侍郎戴鴻慈、湖南巡撫端方、商部右丞紹英,五大臣正式出洋考察。消息傳出得很早、看來也很準確──五個人從北京搭火車到天津、再轉乘海輪,西遊取經,看是否能由攻錯西洋憲政的妝點,來為君主制度贏得些苟延殘喘的時間。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整起爆炸事件被各方面考掘得十分詳細,一般咸信:刺客就是當場被炸死的吳樾,由於他裝扮成親隨模樣、卻操著一口桐城腔的話語,被人識破了,在行將就逮前倉卒發難,只讓五大臣受了皮肉傷,吳樾自己則當場給炸成七零八落的碎片。 

 

怒火像燦爛紅花

吳樾行刺前數日,曾經在「蕪湖科學圖書社」的閣樓上和另外兩位同志趙聲、陳獨秀開祕密會議。趙聲,字伯先,也是一個坦易、豪邁的志士,搶著要北上從事這必死的任務。吳樾說了一段話,影響革命史十分深遠。他說:「捨一生拼與艱難締造,孰為易?」翻譯成現代通用的白話文,是這麼說的:「捨棄一條性命,與奮一生之力艱難締造一個國家,哪一樣容易?」

趙伯先的答覆是:「自然是前者易、後者難。」吳樾遂說:「然則我為易,留其難以待君。」這幾句話,看來要比一聲炸彈的巨響更為震撼人心,因為他把生死看開,而且看得太從容、太澹然。對我們這些凡人來說,千古艱難唯一死,吳樾口口聲聲的「易者」其實是不容易的。搞革命,正是要取徑於難,才能發揮感動千萬人的力量。

取徑於霸凌一位高齡76歲的知名作家,以便攫取媒體膚淺的好奇,除了欠缺尊重他人的基本教養之外,也充分顯示出搞「台語文」這種把戲的豎子便宜行事的鄙陋。

對於那些指摘黃春明脫衣服幹譙的人,我要說的是:倘或你必欲以春秋大義責備賢者;試問:你又拿甚麼標準去衡量一個預謀辱人以得鬧場宣傳之利、卻連聽話禮貌都沒有的小雜碎呢?

所幸,大作家畢竟是大作家,他留下的名言還是讓我們見識到真正的文學是什麼:「怒火就像一朵燦爛的紅花,我前幾天開了一朵。」 

 

作者為作家

張大春《果然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