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伏案書寫,正如仰望繁星
在所有其他東西都失去之後,對我來說語言是不可能失去的。這是最後的、最主要的家園。
希爾黛.杜敏(Hilde Domin)
十幾年前我在寫《本日公休》時,曾被宋澤萊老師稱為是「第四代台灣作家」(請自行把「家」拿掉),當時在幾次向宋老師請教的機會裡,我曾提過一個寫作上的困難,那就是我究竟該用什麼樣的語言重現故事。宋澤萊老師當時認為我的「北京話」(他的慣用語)已經比「台灣話」好,所以他說,就用你熟悉的話來寫,「但是也要認真學台灣話」(這裡的台灣話指的是河洛話,或有人稱為閩南話,對讀這篇文章的人來說,確認這個名實有差異的詞即可,我目的不在談哪一種稱呼較為適當,只是選擇我母親常稱呼這種語言的用詞,就是「台灣話」)。他也認為描寫跟對話使用的語言可以分開處理。
我從小在家裡講慣了台灣話,語言表達上大抵是沒有太大困難的,有一回我還曾在台灣教授協會用台灣話演講蝴蝶生態。困難的地方是書寫體。怎麼書寫讓讀者感受到小說裡人物的背景,語言的文字化當然是重要的一環。
幾年後我與黃春明老師也請教了這個問題,他有一個看法讓我印象深刻。他提到他父親那一代的日語比中語、臺語都來得好,但1946年國民政府禁止日文版的雜誌與報紙欄,這再來一次的語言禁錮,背後當然是政治權力的因素,本質上也是文化宰制的手段。我記得黃春明說,如果你現在的日語還跟你爸爸那一代的日語一樣好,那麼你在語言的使用、文化的理解上,又多了一層的可能性。
1999年我初識黃春明老師的時候。
其實我還未上小學的時候,我父親曾認真地教我五十音,和一些日常的日文用語。我至今仍記得父親的日語口音,以及他用萬國音標唸出來的英文,只是當時我並沒有認真學習那個「殖民者語言」。幾周前我和陳雨航先生一同評審,他問同為評審的甘耀明和我日語、日文能力到什麼樣的程度?因為我們的小說裡都曾試圖重現那個日語時代。事實上,我跟甘耀明都沒辦法真正閱讀日文史料。我們都用了間接的方式,來接近那個時代。
雖然我和家人一律使用台灣話溝通,但很感羞愧的是,我的台灣話已不如我母親那一代的「有活力」。為了重現某個時空、某些人生的活力,我曾一度狠下心來閱讀台語字典。我的第一本台語詞典是1991年遠流出版的《台灣話大詞典》,由陳修老先生畢其一生心力所撰寫。那詞典太昂貴了,我當時根本買不起(記得要兩、三千塊),所以其實是1992年朋友送我的珍重禮物。
當兵的時候我開始動筆寫一系列中華商場的小說,彼時母親每講一段我覺得有意味的話語,我就要求她再講一次,然後去查詞典漢文該怎麼寫,羅馬拼音該怎麼拼。未幾我上了研究所,當時也是現在台文館館長李瑞騰老師主持的現代文學教研室裡,有一套自立晚報出版的《分類台語小辭典》。這部辭典對我影響也很大,因為它查起來很便利,不是詞典式的便利,而是小說寫作上的便利。比方說我記得它是把名詞、動詞分開來編排,因此查一個動作,常常就會連帶地看到其它有趣的動作;查一個詞,往往就會連帶看到一系列相近的詞。比方說查天頂(téng),你會順便看到天公(kong),簡直像可以連綴成一部小說的詞典似的。當時我覺得拼音並不困難,比較難的是重音與音調的部分,我一直搞不懂標注的法則,而且台灣話音調上的變化,在各地頗有差異。
那時候我曾寫過一篇叫做〈眼井〉的散文,裡頭寫到我父親眼睛開刀後我去看他,兩個辨色力弱的父子站在醫院的花園前面,我問他眼睛還好吧?父親說:「目睭摛開,會感覺撓撓刺刺,親像狗蟻旋過去同款。所以,只好放乎一直睏。」我使用了那本詞典裡用「旋」來做為「sōan」(不曉得有沒有拼錯)這個奇妙動詞的漢字,直覺很有動感。不過當時這篇文章得了一個文學獎,擔任評審的南方朔在最後一輪投票給了這篇文章零分,認為我用字用錯了,其實我用的正是那本詞典的用法。
研究所的時候,沒有唱歌欲望的我跟著李國俊老師唱南管,主要就是為了傳統南管譜上那奇妙的台灣話文。「在」這個時態語詞,在泉州音的南管譜裡被唸為「tū」(一般人唸起來比較接近teh),有時會寫為「佇」。「我佇此等你」,「我佇此等妳」,「我佇此等汝」。啊,語言如斯,這個字當時如此震動我的心弦,彷彿那個等待就是一種徘徊,一種遠望,一種風鈴被時間在耳畔輕輕敲擊的聲響。
正如幾天前我在百年小說研討的發言講的,我是一個不善長告別的人,在我還能動筆的時候,多麼不願曩昔的生活變成一種聲音、一種古調、一種會飄散在空中,像月暈一樣淡薄不可捉摸的物事。
於是,幾天前的「黃春明、蔣為文事件」,我遂有幾層的感想。
一直以來,我總試圖要解脫漫長的學術生活的套索。雖然學術上的要求,在某些部分與創作並無二致(比方說要認真以對),但某些部分卻是不一致的。
一個作家是否應用「母語」寫作?我以為在創作上不成問題。因為創作者理應使用自己認為最適合的武器:該用鎗的時候扣板機、該射箭的時候拉弓,該用血滴子的時候就讓自己咻咻咻地飛出去。當然有的時候是反過來的,當讀者預期你會動鎗的時候你用圓月彎刀,以為你在拉弓其實你在準備袖箭。凡是能呈現落筆背後意志、震動、想像、意圖的所有可能性,都應該可以取為創作手段才是。
但學術上則是另一回事。學者或許得定義「母語」是什麼意思,然後再自我詰問「母語」以及「殖民地語言」的關係與背後的政治、文化意義,接著還得拿這樣的思維使用語言的框架,搭起一個結構性的建築。人們會要求那裡頭不能自我矛盾,盡可能沒有動搖之處。
台灣話過去是否曾出現文字書寫的形式?當然是有的。教會羅馬字、郭秋生提倡台灣話文,都有過實際的書寫系統。現在我們的台灣話書寫系統該怎麼建立?確實可以在學術上一面辯論,一面試探。至於一種文字系統能否被廣泛採用,當然涉及政治權力的問題。只要透過教育,基本上不會有部分人懷疑尋古字或拼音文字是否難學的問題,因為中文本被普遍認為世界上最難的文字系統之一。而正如注音符號並不是唯一認識漢字的音符系統一樣,我們不也漸漸熟稔了那些「符號」?(雖然永遠有人ㄣ、ㄥ不分)即使像原住民語原沒有書寫系統,如果現在有一批使用者致力於構造一種書寫系統,當然也是樂觀其成的事。(事實上,已有許多原住民作家以拼音寫作。)
就這點來看,蔣教授努力試圖讓一種曾有多種表達形式的語言,以自己的研究漸漸形成一種眾人可接受的文字表述方法,無疑是件可以祝福的事。(當然成功與否,是另一回事)
我試著聽了有點混亂的片段錄音檔,當黃春明老師以一個流利的台灣話運用者,以一個創作者的身份去談「「台語文書寫與教育的商榷」的時候。在我看來,那並非是一種「學術表達」。而是一個小說家、舞台劇作家、文化工作者對書寫的說法。身為一種象徵著自由向度的創作者,跨進了一個可能會被另一種向度的人,用不同標準檢視、挑戰的舞台,受到質疑當然是可能的。蔣為文教授對黃春明老師的質疑,正是建立在一種「學術上」的(以致於他當場與事後皆反覆訴說,黃春明並不是一個研究台灣話文的學者,怎麼可以用某些說法「誤導」聽眾),但卻不是創作上的。
黃老師既然不是學術上的表述,蔣教授又非創作者,何必急於挑戰?我以為,這和黃老師的作品和人向來在讀者接受上,極有影響力的緣故。
影響力或許也是這次爭端的隱性關鍵詞之一。事件發生後,許多人討論的重點放在,台灣話文會不會反而窄化了閱讀群?用一種少人操用的文字系統寫作,會不會導致讀者縮減,或無法造成讀者理解?我深深崇拜的作家以撒‧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是出生於波蘭的美國籍猶太人作家。他努力使用漸漸少人使用的意第緒文寫作,而意第緒語有時也被某些學者視為是德語的一支。
以撒‧辛格我在網上查到的意第緒文寫法是יצחק באַשעװיס זינגער。(使用的是希伯來文的符號系統)對不懂這種語文的我來說,這跟M44星團上某顆星球的外星文沒什麼兩樣,但以撒‧辛格的作品魅力硬是讓數十種語文的譯者必須努力去閱讀他的作品,並且投入轉譯,終究還是在多年以後影響了島嶼上的一個書寫者如我。我為他的作品流下的眼淚,也是對那個古老的聲音、腔調、文字的一種致意。
我以為,創作者其實是可以不考慮作品此時的閱讀者群,而努力讓自己的作品成為像以撒‧辛格一樣,眼光寄望於未來。是讀者如我們「得」走進那個星團的核心,是我們「得」讓自己被影響,是我們得向他的意第緒語寫出的故事,以淚水與心靈震顫致意。
我以為創作者是可以「引導」他的讀者、他的世代、他的土地的未來的,而他的價值正在於此。但相對地,學者在自我的領域裡窮經皓首,也有一個隱隱意圖影響世代的遠景。但成功與否,此刻實難論斷。衝突結束之後,無論是黃春明老師或是蔣教授,都得讓他們的作品與論述各歸其位──影響讀者,影響下一代。時間會是所有競爭者唯一的裁判。
我以為有動人的作家,也有動人的學者。在臺灣話研究上,可以在許極燉、鄭良偉、洪惟仁、李勤岸、張裕宏諸位老師的作品中看到(請恕我省略這幾位老師之間的同異之辨)。甚至在陳冠學這類可能在學術圈裡被視為「不算學者」的身上,也可以看到(雖然我不同意他部分的作品)。幾周以前,我在上到陳冠學的作品時,曾印了《臺語文的古老與古典》中一篇名為〈西北雨〉的文章給學生。文中提到現在被普遍化寫成「西北雨」的「那一種雨」,應該寫成「夕瀑雨」。像這個詞,我以為純用語音表現,總有那麼一點點遺憾。特別是如果我寫的是午後,黃昏以前,因對流作用開始下起狠辣、豐沛如水瀑的雨,那文字的視覺意象如此強烈,那語詞本身就是詩。
讓我們嘆息一聲,靈魂像突然之間被親吻了一下的,是詩,而非僅是語文,不是嗎?
而我做為一個幼稚的,缺乏使命感的寫作者,仍願再學習台灣話文的各種寫作方式,理由之一當然是它是我口語表達裡重要的一種形式,是我最後的家園,而能傳遞它的是地球上智人僅存的象徵:文字。因為,當我伏案書寫之時,正如仰望繁星,而我正站在其中一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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